陆知书骑在马匹之上,望着前方那座固若金汤的城池,他不由担心地咽了一口口水,盔甲之下,衣衫已经全部被打湿,汗滴像水一般不断从额角流下,交戈声和哀嚎声持续地折磨着他的耳畔,鼓点和号角声低沉地敲击着他的心脏,污浊的空气比他身上的味道还要令人作呕,今天一早,他还觉得义国大军攻下这城不过是探囊取物般容易,但他此刻心中已经微微动摇。
一只特制的重箭从敌楼上飞下,直逼这威严壁垒,最前排的一名士兵发现这从天而降的玄铁箭朝着他的方向飞来,吓得急忙后退,可身后是重重铠甲,岿然不动,他眼看着这如飞电般的箭越来越近,四肢都开始抖了起来,这一箭射来,自己哪里还有活路,箭越来越近,他只觉下身一热,一片湿热流了出来,他尿裤子了。
一阵疾风卷过,带着血的腥臭和无情的寒意,玄铁箭稳稳落在了这名士兵的面前,箭的边缘几乎是擦过他的鞋边,士兵早已吓得面色惨白,说不出一句话。
另一名士兵发现这箭上绑着一条白布,白布上写有字,他赶紧取下布条,通报后呈给了陆知书。
陆知书接过布条,隔空和陆平昭交换了一个眼神,他打开阅读起内容,这上面大意就是丰裕城自知势弱,但是义国想要攻破也绝非易事,孔温慈不想看见两国这么多无辜士兵送命,愿意开城门和谈,但是只能义国主帅一人前往。
陆知书抿紧了双唇,思绪回到了昨夜和陆平昭的一番对话。
营帐中,烛火下,陆知书说道:“将军,明日若是有任何信息从城头传来,请允许我先行过目后再交与您,以免您被不重要的信息污了眼睛。”
陆平昭抬起眼皮,“不用。”
陆知书跪了下来,“将军,求您了!”
“知书,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?敌方主帅若想置我于死地,茫茫大军想要找出我的位置,多半就会发送信息过来,无论信息为何,士兵都会将这些信息呈给主帅过目和决断,如此一来,主帅便暴露了自己的位置,你这是想替我去背风险啊。”
“将军,大军没了我依旧可以胜利,但是没了您,就没了主心骨,还请您为大局着想。”
“我再想想,你先去休息吧。”陆平昭想去扶他。
“将军若是不答应,我是不会起来的。”陆知书无比坚定地说道。
陆平昭愣了愣,将他扶了起来,默认了这个说法。
陆知书手中捧着这一张白布,静静看了一眼陆平昭,什么也没有说,这份沉默之中包含着太多的感情,就在刚才,他做了一个决定,他要骑马走出这军队中,独自走向那扇城门。
义国大军经历万千磨难好不容易到了这里,他们不是为了谈条件,他们是为了永久清除自己国家的对手,他现在走出去,若这白条内容是假的,最多不过是自己死,若这条白条内容是真的,一旦城门打开,义国大军便可长驱直入,士兵们也不用再拼死破城,这是一个用他自己生命做赌注的赌局。
陆平昭还来不及阻止,陆知书已经独自骑马朝着城门走了出去,厮杀声中,他的背影勇敢而又孤独,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他付出了青春的军队。
玄铁箭再次破空而来,呼啸着,风驰电掣,阳光下寒光点点,它直接穿透了陆知书的身体,沾满鲜血地落到了尘土之上,陆知书来不及对世界说声再见便断了气,从马背上摔了下来,双眼睁着,久久凝望着头顶安详洁净的天空,手中还紧紧攥着那张白布。
陆平昭已经大致猜出了陆知书这样做的原因,他握紧了拳头,心里被激起的满腔郁火像一片风暴的海洋,骚动不安,“上!”一声令下,一大波人立马呐喊着冲了出去,冲向那尸横遍野的战场,冲向最后的防线——丰裕城的城墙。
士兵们推着一座座带有车轮的云梯朝城墙冲击,冯睿将它改进为了可以伸缩的样式,一接近城墙墙面,大家便将云梯伸长,冒着箭雨攀爬而上,攻城塔也被纷纷推进,还有士兵甩动飞钩,飞钩的铁爪直接狠狠插进了城墙上方的边缘,他们拉了拉,已经固定,便开始熟练地顺着绳子往上爬。
敌楼上安装有弩箭,射出一根根玄铁重箭,从侧面对云梯和攻城塔进行直射,士兵们像是一只只折翼的鸟,从高空纷纷坠落。一只重箭从弩中射出,箭上绑着点燃的硫磺包,硫磺包撞击在巨大的攻城塔塔身,瞬间迸发出淡蓝色的火焰,火焰很快在木头的协助下狂妄起来,攻城塔沦为了火场,刺鼻的味道漂浮在空气中,上百号的士兵惨叫着,不断有火人从塔身跃下,没被烧成肉干也被摔得面目全非。
一名士兵在污浊刺鼻的空气里,使出全身力气爬着,他的上面是上一个士兵的脚,下面是另一个士兵的头,在云梯之上,容不得退路。他瞥见自己旁边的云梯尽头,北约国士兵已经推来了一块大石头,几人合力滚了下去,只听得一片撕心裂肺的惨叫,那云梯上的士兵被石块一一碾过,云梯最终轰然倒塌。
士兵看得是心有余悸,不觉加快了脚下的动作,手也催促着上面的士兵爬快点,只有快速爬上城头,才有一线生机。正当快要到顶,一波黏糊糊的液体泼了下来,很快附着在了自己的身上,这是什么?士兵凑到自己衣服上闻了闻,眼中瞬间闪过了恐惧,他朝下大声呼喊着,“是火油,快撤!”
金戈铁马,哀鸿遍野,下面的人哪里听得到他的声音,一簇耀眼的火光扔了下来,照亮了周围的一切,云梯很快便被火舌吞没,士兵被浓烟呛得不断咳嗽,他的身上也裹上了熊熊烈火,灼烧的剧痛在他身体每一处迸发,流进他的骨头和血液之中......
箭矢、滚木、礌石、装在陶瓶中的生石灰从城墙之上源源不断地扔下,整片战场黑烟弥漫,燃烧产生的毒烟和石灰让飞钩上的人睁不开眼睛,嗓子干涩,被灼烧坏死,前一秒还鲜活的生命,下一秒就变成了一堆无意义的肉,一波倒下,另一波立马补上,每个人的生命在这场苦战之中都显得渺小至极。
姚安跟着冲车,冲车四周覆盖上了冯睿发明的“洞子”,洞子是由厚重木板和皮革制成,可以保护士兵免受箭的伤害,并且由于木板厚重,也不易被点燃。
“冲啊!”姚安竭力吼着,鼓舞着大家,所有人推着冲车撞向了城门,发出低沉的隆隆声响,可大门依旧纹丝不动。
“冲啊!”口号再次响起,姚安和其他人奋力地推着冲车猛撞过去,大门只是微微动了动,不过这已经是成功的微小信号,让每个人都为之一振。
头顶和四周传来砰砰的声响,这是千百只羽箭袭击造成的,但在此刻,这也像是鼓舞他们更加奋力朝前冲撞的鼓乐,姚安也从刚才的垂败之中彻底恢复过来,士气仿佛真的会传染,洞子下的每个人都神采奕奕。
城墙上的士兵可站不住了,立马朝下泼去了沥青和火油,一只火把拖着长长的烟雾划过长空,落到了洞子上,火苗一下子窜起了老高,在风中张牙舞爪。
外面旺火持续燃烧,洞子的木板变成了助力的柴火,洞子木板厚,并不能立马就被烧透,但是这里面的温度骤然上升,整个就成了一个蒸笼。
姚安只觉闷热难当,汗流浃背,喘不过气,手脚都开始发软,他用手一抹额头,一大把汗水被揩下,他看了眼周遭的士兵们,情况没比他好到哪里去,这样下去可不行。
“兄弟们,冲啊!胜利就在眼前!坚持一下!”他率先推起了冲车,其他人也意识到只有打开这门,才能摆脱被蒸熟的命运,开始奋力推车。
“咚咚咚......”
头顶传来巨大的声响,每一下都击打在姚安的神经上,他知道,这次下来的可不是箭,而是礌石,这么大的石块从高处坠落,那撞击力度可想而知,加上洞子的木板已经被火烧薄,这洞子撑不了多久了,一旦没了洞子,他们这波人就成了活靶子。
“加快速度!”姚安扯着嗓子吼道。
城门已经裂开了一小道口子,他们疯狂地撞击着,一遍又一遍,温度越来越高,有人直接热晕倒在地上。姚安觉得胸口堵得慌,头顶的声响越来越密集,巨大的不安和恐惧占据了每个人的内心,先前高涨的情绪再次跌落到了谷底。
“轰~”
城门终于被撞开了,姚安和大队士兵冲进了瓮城,瓮城是在城门外修建的半圆形的护门小城,两侧与城墙相连,他们个个喘着粗气,好不容易死里逃生,誓要杀个血流成河,敏锐的判断力在这种时候往往容易被掩藏在杀敌的亢奋之下。
可......不对呀!怎么回事?瓮城内竟然空无一人,姚安略微有些迟疑,放慢了自己的步子,也有几名士兵和他一样察觉到了一丝异样,犹豫不前。
其他士兵已经迫不及待地涌进了这里,开始继续撞击丰裕城的城门,空荡的地盘瞬间挤满了人头。
姚安缓慢地移着步子,他平时算不上是个谨慎的人,可此刻却嗅到了危险的味道,“咔嚓”一声,他低头一看,自己踩断了一枝枯树枝,他这才注意到,整个地面都铺满了干草、枯叶和树枝。
孔温慈在城墙上默默注视着一切,很好,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瓮中捉鳖,而此刻在下面疯狂撞门的那些人就是那些鳖,他对着姜淼点了点头,示意可以行动了。
忽的一个破空之声传来,落在干草之上,发出脆响,这是一个陶罐,破裂的陶罐中汨汨流出了黑色的液体,很快,无数的陶罐飞来,接二连三的清脆爆裂声传来,粘黏如墨的液体四处飞溅流淌。
姚安闻到了那淡淡的味道,他恍然大悟,“是火油,撤!”他一边喊,一边朝刚才被撞坏的瓮城大门狂奔。
四周传来铠甲的撞击声和低沉纷乱的脚步声,刚才还空无一人的墙头此刻冒出了众多的脑袋,四面环射,漫天箭雨凌空泼洒,如流星汇成一整片火雨覆盖而下,火焰接触到地面,熊熊烈火腾空而起,火蛇狂舞。刚才还士气昂扬的士兵们立刻散作鸟兽状,狼狈地仓皇逃亡,想要逃出这个巨大的火场。
瓮城城门上的一扇巨大的木栏落下,一旦木栏彻底落下,瓮城之中的人就真成了无处可逃,只能面对被活活烧死或者被箭射死的命运,离木栏较近的几个士兵快速地钻了出去。
姚安随手捡了一个掉在地上的藤牌护在头顶,一路狂奔,几支火箭落在藤牌之上,藤牌立马成了火面,越烧越薄,一只箭笔直地穿透了藤牌,箭头直插而下,就竖在姚安的眼前闪着寒光,就差一点,就差一点姚安的脑袋就要被箭射穿了,可谓是不幸中的万幸。
木栏快速地下落着,姚安死命地狂奔,眼见木栏已快接近地面,他脚步灵巧地滑动过去,身子侧身一滚,滚到了木栏之外,刚一出来,只听“嘭”的一声巨响,木栏彻底合上了,他的衣角被木栏压得死死的,只好用剑砍断。
呼啸的朔风让大火迅速蔓延,瓮城内已成为火海,浓烟滚滚,一片鬼哭狼嚎,士兵们身上都拖着长长的红色尾巴来回奔袭,虽然他们都知道自己已经无处可逃,不断有人倒下,有人融化。
一只皮肤已经脱落的手从木栏之中伸出,黑漆漆的脸靠在木栏上,眼神中满是哀求地看着姚安,“救我~”那人浑身浴火,不知道是怎么样的求生欲让他还在苦苦支撑着。
姚安看着这一切,他什么都做不了,“救我”这句话他今天已经听得太多,他眼睁睁看着那些失去生命的人也太多,他红了眼眶。
另一边的士兵们还在锲而不舍地攀爬着云梯,踩着无数的尸体,有些幸运儿最终登上了墙头,刚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,准备大显身手,却被墙头如林的长枪攒刺,再次跌落云端,随着他一同陨落的,是那双充满了期待的眼睛。
苍茫大地上震天的哭号声,仿佛野兽的凄吼怒叫,随风呜咽不止。
昂扬的战斗情绪已经被攻城的一次次挫败所消磨,陆平昭知道,作为一个将领,不仅要知道何时进攻,更要知道何时该后退,他闭上了眼睛,“撤军!”说出这两个字用尽了他全部的力量,这绝不是最终的结果,就算丰裕城是铜墙铁壁,他也务必要攻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