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绛收到了一封邮件。
“小绛:很久不见!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会再一次看见你的消息。因为公事来到你的学校时无意看见了你,很抱歉我们利用一点特权从而证明,原来真的是你。你已经是一个优秀的大姑娘了,出落得亭亭玉立,与曾经教导过你的老师促膝长谈,我感到非常欣慰,也在这桩巧合下产生诸多回忆,我们感到非常想念你。故而在向你发来了邮件,无意打扰你的生活,是否能回应一些近况,或是方不方便找一个时间让我们与你见上一面?”
以上这封简单的邮件礼貌得体,像是一位许久不见的老朋友。
而落款的姓名正是宋绛曾经的某一对养父母。
其实在这之前,她已经不在意那些过往的事情,像是那一把掉进河沟的骨灰,被她尘封起来,过去了就是过去了,那些回忆不会再给她带来伤害,更不会夺走她现在拥有的美好。
这仅仅是一把钥匙。
所以她当天就转发给了江清衍,像是把钥匙同样递给他,要不要走进来一起来看看。
江清衍尊重她,在她没有自己开口之前很少主动提出要了解往事,也害怕不小心牵扯到她的伤痕。他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。
那么宋绛就邀请他,一起回过头看看心里那些早已布满灰尘,封锁多时的房间。
<你怎么看?>
聊天框顶端的“对方正在输入中…”持续了很久,像是在组织语言。
[江老师:当面说吧。]
宋绛回过去一个好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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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清衍在敲门的时候做了一点心理准备,以为可能会迎接宋绛阴沉的样子。
他还不了解她全部的往事,也是靠以前的信息来联想出一段故事,江清衍能猜测出此人的身份,但知道结局大概率也并不是多么美满的。所以他要做的就是支持、等待,以及必要时给她力量。
以至于这扇门打开后宋绛二话不说先给了他一个吻的时候,江清衍愣在原地不动了。
他险些忘记自己来找她是为了什么,还得从这个短暂的吻中回过一点神来,才能继续思考正事。
眼前的人看着他时眉眼像是染了蜜,笑意盈盈,抱着他的样子哪里是在难过的样子?
江清衍也算是稍微放下心,打量她确认没有在逞强,“你想和他们见面吗?不想的话就删掉好了,也没有什么关系的。”
删掉……宋绛没有这么考虑过。
“我可能也有话想和他们说吧,”宋绛摇摇头,想了一会儿又说道,“不过可能和你想的有些出入。”
“想去的话,我和你一起去。”江清衍也没有急着问,只是点点头。
再怎么样那一边的情况比较未知,他总得在一边陪着的,以路人的身份也可以。
“我是说,我不是去骂街的,”宋绛摸了一下自己的耳垂,似乎有些尴尬,“我是想道歉的。”
道歉?
江清衍反应过来一点,“他们那时候有伤害过你吗?”
宋绛弯唇,转而问道:“如果我都告诉你的话,能不能讨来一点你的心疼?”
他的心疼哪里是需要她自己来讨的,江清衍只说能。
那就赚了。宋绛颔首。
“他们是唯二收养我但没有图谋的家庭,实际上相处的时间并不长,不过可能是最富裕的吧。两夫妻很好,对我没话说,”宋绛娓娓道来,似乎记忆有些模糊,频繁花时间回忆才接着说,“单纯时机问题,以及我自己犯浑,最后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,但怎么说也不会是他们的问题。”
这“唯二”中,除了这个家庭,应该就是宋父了。江清衍心情有些复杂。
宋绛的整个童年生活在颠沛流离中,“爸爸妈妈”这两个角色几经转换但就连及格的都少之又少,珍惜的人基本都已经走远了,而现在还能生活在阳光下,自然该是欣慰的。
“我和你细数一下吧,”宋绛说这个话题的时候手指绞在一起,但眼神十分坚定,“虽然可能没有说服力,但我以前很乖,在被那个养父猥亵未遂,恼羞成怒就直接丢掉后,又曾经被一个有亲生儿子的女人捡回家,这么说吧,我的作用一个词就能概括——”
宋绛在手机的搜索引擎上打了三个字,递给了江清衍。
“扶弟魔。”
浅显易懂,常见又可悲。
江清衍一瞬间就明白了。
宋绛冷笑了一声,眼底没什么温度:“那也是我最听话窝囊的时候,挨骂就受着,挨打也不敢躲,我在她家做家务的这个劲儿要是用来兼职保洁早就暴富了,老老实实吃剩饭睡地板,生怕又一个不小心惹人生气就不要我了。”
她说得轻轻松松,好像不是什么大事般一笔带过,江清衍却是听得攥紧了拳头。
被抛弃的流浪猫可能会有两种心理,温顺乖巧亲人用尽力气讨好接近自己的人,或是干脆再也不会信任任何人,对所有试图靠近的人都是炸起毛一副凶巴巴的刺猬模样。
江清衍经常在心里这么比喻宋绛,只不过他以为她只有后者的状态,原来只是她经历前者的那个阶段没有被他看到而已。
他垂眸,指尖收拢,轻轻挠她的下巴,她就眯起眼朝他笑。
宋绛被他安抚着,很快把情绪压下去,接着说下去:“所以那个人干脆纯把我当她母子两的丫鬟使了,我也什么都照做,她骂我没用我就真当自己没用,直到她打算把我卖给一个老男人当……”
江清衍心中蓦地一沉,作为一个合格的倾听者不应该打断她,他只是轻轻抱住她,温暖的大手包裹住她有些发抖的手背。
宋绛停了一下,眼圈还是没控制住有一些红。
倒不是她被困在这件事里,只不过是面对阴影时生理性应激反应。
当时的她是对这种事本身有阴影的,何况是作为一个无助的小孩子来面对这种折辱和压迫。
“那次我反抗了,毒打我也挨了,但是我这次果断多了,趁乱逃走,我宁可做孤儿,反正我也没有去处,没人养我也不稀罕,没几天就作为一个名正言顺的孤儿被送进福利院办理手续了,再后来我就被发来邮件的这对夫妻领养了。”她的表情轻松了一点,但眉心仍然拧着。
“但是我不太乐意吧,当时已经叛逆了,我真的不想和任何人说话,不管我怎么乖巧都不能做到被好好爱着那我还不如自生自灭,当个讨喜的小孩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,那我就无差别攻击好了,”宋绛苦笑了一声,“我就是坏、就是不懂事,最好谁都别管我。这个逻辑挺管用的,从那以后虽然大家都讨厌我,但确实没有人欺负过我了。”
这个状态非常熟悉。江清衍心说。
而在这之后宋绛对宋父的感情如此深厚,得以证明宋父是真的温暖耐心,作为一个慈祥和蔼的父亲把这个坏小孩养大,宋绛按照他心愿中那样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重点高中,却在还没见证她彻底长大的时候宋父就去世了。
宋绛原本已经能够在这几年里解开心结,这一次又彻底把她摔进谷底。
所以江清衍在初次见到宋绛的时候,她会是那种性格,对着所有人都持有戒备,不肯施舍一点温情,但一个人在狭小的楼梯间里默默哭泣,藏起所有的软弱。
她不是天生就刻薄无礼,她只是怕别人伤害自己。
“我有点记不清,但我知道那时候的脾气比你认识我那会儿可臭多了,再怎么也是我辜负了他们,”宋绛略扯嘴角,稍仰起头,“虽然他们因为我三天两头绝食而心力交瘁,最后还是把我丢回去了。”
宋绛的眼中有遗憾,也有愧疚。
大概对她来说,坚定是最重要的事情,信任是很慎重的决定。
正如她所说,江清衍心疼了。
宋绛的脸上再一次出现笑容,是在他身边。那时候江清衍几次碰了钉子都没放弃,再后来她越来越频繁地对他露出自己真诚的样子,越来越需要在精神上依靠他,他成为了她很重要的人。
正因为如此,她让他一直以来的疑问得到了解答。
江清衍像是喉咙被猝不及防地勒紧。他不值得被宋绛信任。
“放弃”这个选项曾经在他的心中出现过,而现在就变成了一根刺扎在心上,疼得让他有些说不出话。
宋绛没发现江清衍的异样,只是接着说,“不过他们现在居然还记得我,也算是仁至义尽,我真的没什么怨气,见一面没什么问题。”
久久没有听到身边人的声音,宋绛抬眼朝他看去,微微一怔。
他意识到了她的目光,有些狼狈地挡住脸,“嗯,那就回复吧。”
他是有些难堪的,真正了解宋绛的这一天并没有想象中揭开谜底的愉悦。
“怎么了?”宋绛也是傻了,只能放柔了语气去询问他。
她轻轻蹭了一下他微红的鼻尖,百思不得其解。
讲个故事怎么还能差点把男朋友惹哭了?
江清衍把她整个人揽住,坐在自己膝上,从背后拥着她的腰,想要把脸埋进她的后颈,前额的刘海垂下来把眉眼中的黯然遮住了一些。
“回答我。”宋绛侧过来一点,捧住他的脸颊,手指慢慢抚上他眼尾,沾到了一点湿润。
江清衍是想要把自己的样子藏起来不让她看,宋绛怎么可能会让他如意?
他的眉目垂下,眼圈晕开薄薄的水红,让他看起来格外脆弱,又有一些动人。
“……心疼。”江清衍沉默半天只憋出这么两个字,她听出了微弱的鼻音。
看着他这么可怜的样子,宋绛为自己心里收不住的雀跃感到有些愧疚。
“这样扭着脖子好累,让我转过来看看你好不好?”宋绛低声蛊惑道。
转过来?
江清衍像是突然意识到现在这个姿势有多暧昧。
腰间的手臂稍微收紧,把她牢牢环住,他的心跳贴合着她的后背。
他几乎是整个人紧紧黏着她,能很明显地感受到他升高的体温。
江清衍小幅度摇头,脸颊烫得过分,闭上眼不去看她。
害羞了,还是挺可爱的。
她狡黠地弯起眸子。这副模样的江清衍,只有她能看到。
当然,如果他真的答应了,宋绛会把他赶出去的。
“……怎么这样。”江清衍被她蓄意调戏也没辙,只是把头埋得更低。
宋绛轻笑,揉揉他的脑袋,“你是小狗吗?”
看看,平时里一口一个江老师,现在就沦为小狗了。
得意忘形是大忌。
江清衍松开手,宋绛以为是他要干什么,就站起来给他让位置。
然后江清衍一瞬间就反身把她转了一圈压在了椅子上,一转攻势。
“这个架势是要造反吗?”宋绛也不落于弱势,揶揄道。
江清衍也不说话,只是静静打量着她,形如柳叶的眸子暗了几分。
然而他的视线像是有实感一般拂过,总感觉带着温度,滑过她的眉骨,山根,耳廓,下颚线,再辗转在她的唇,停留许久。
这里,他曾吻过的。
宋绛不自主觉得有些口渴,舌尖很自然地舐过唇瓣,然后她清晰地看见江清衍的喉结上下轻滚了一下。
她有一瞬感觉到危险。
江清衍的手扶着她身后的椅背,骨节因用力握紧而凸起清晰的形状,能看见白皙的皮肤下明显的血管纹路。他是有压迫感的,只是从来不会对她展现而已。
“我说过你也是需要对我设防的。”江清衍收回目光,哑声道。
他的意思是让她保护好自己。
宋绛并不感到害怕,只是轻挑眉尾,“那你伤害我……或是会对我做什么吗?”
显然是没被吓唬到。江清衍想说不会,但这又着了她的意,只能默默咽回去,改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:“我不能保证。”
“那我就拭目以待了。”宋绛扬唇,意味深长地看着他。
江清衍:?
不愧是她。
最后,江清衍就完全忘记自己来找宋绛是为了什么事了,编辑回信的事情也只能以后再说。
因为他当场恼羞成怒,成功被气跑了,可喜可贺。